2023年,生物医药园区众生相
韦晓宁 | 撰文
王晨 | 编辑
2023年的秋天,北方某地一线城市的经济技术开发区路边,空旷的水泥地上晾晒着一大片金黄色玉米粒。
于2022年4月完成竣工验收的新药研发生产基地,今年5月第一家企业入驻,半年后,入驻的企业依旧只有一家。建筑面积近4万平方米的8栋楼宇和厂房大部分空置,给了玉米粒们平铺的空间。
新园区招商滞缓,有领导班子换届等多重原因。但在不同程度上,折射了全国各地医药园区的部分现实。据从业者称,受去年以后医药领域寒冬的影响,“药企也在过冬”,园区招商相比往年,格外艰难,“和预期的差距有点大”。
资本寒冬,在药企们最该聚集的医药园区里,表现便是低出租率和空置,即便降低租金,也难有企业愿意前来。园区招商人员压力陡然增大,“各地政府招商竞争激烈,招商管理也严格化,领导每周开会都要求汇报招商项目进展,有得任务指标,招商人员安排不了,找企业充数”。
实际上,地方的投资态度变得极其谨慎,“需要以投资换招商的项目谨慎停止”,这也将直接影响到企业入驻园区的概率。
长三角一个地级市某区的医药园区,作为基石投资人的一个港股上市biotech在7月份突然股价大跳水,“短期内对企业发展并不会有太大影响,但账面上的浮亏对国有资本来说是难以接受的,对当年的业绩考核影响会很大”。
因此,该区政府基金暂缓了所有对即将上市企业的投资计划,也就是不做基石投资人。为此不得不暂时放弃一家靶点临床进展全球领先、有best in class潜力的企业进驻的计划。
北方一个城郊,一个1平方公里(约14个足球场大)的沙坑基建进度迟缓,尚未挂牌。这个未来的医药园区开发计划超过10平方公里,但目前资金得不到保障,园区建设了一年,“真正付出去的也就一个多亿”。
当地预计,按照现在的情况,还需要至少3个亿才能把这1平方公里的道路基础设施开发好,而这仅是一级开发的工作。这1平方公里的二级开发包括建楼宇、招商等,将会成为接下来两年工作的重点。
2015年以来,供给侧改革成为中国创新药行业最重要的驱动因素之一。一度,大力发展医药园区,是其中最鲜明的体现:投资拉动,尤其是固定资产投资拉动的发展模型,在我国许多产业中已经被验证,也常常是地方行政考核的重要组成部分。据投中研究院,在各地政府工作报告中,全国有29个省区市将医药列为优势或优先发展产业。
在过去的狂奔时代中,有累累果实,也有纸上辉煌。当快进键变成暂停键,是一个重新思考效率和发展路径的时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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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全员裸泳时代”的医药园众生相:过冬、弯道超车和缘木求鱼
从上海张江药谷算起,医药园区在中国发展已有近30年历史。2018年4月港股18A版块开启、允许未盈利的biotech上市之时,全国掀起了一股建设医药园区的热潮。有的地区投入了二十多年;有的地区只投入五年或更短时间,各地面临的发展境况和水平完全不一。当遭遇我国创新药行业发展的第一个下行周期时,这种区别更加明显。
在张江药谷的早期从业者看来,随着领导换届和产业升级,近年张江的气氛变了。当年,上市许可与生产许可分离的MAH(Marketing Authorization Holder, 药品上市许可持有人)一度让突破创新氛围高涨,一批创业者大步向前,从无到有,大环境更宽容失败。但在“过冬”的时刻,现在能做的,就是“踏实陪在已经发展了一段的企业身边,企业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和补贴政策、投资环境等等,来尽量匹配”。
张江药谷十几年来,楼宇间并无产业细分规划的设计,看上去稍显杂乱,但却象征了张江的一种氛围和特色:水乳交融,联系紧密,人际沟通成本极低,“老人带新人,大家像朋友一样慢慢融进这个圈子里”。随着企业慢慢成长,其它地区有更好发展条件的时候,一些企业却逐渐把公司总部或生产基地从张江挪出。
“还是nobody的时候都在张江,后来真的成为了somebody,体量大了、能自食其力了就走了,走的人都还会带着属于张江的共同印记,也是经常联系的一家人。”但如今的张江,还是带着一种先行者的落寞。
此外,最好的高校和人才资源、最核心的审评审批部委聚集的北京,药企的外地研发总部都需要落在此处。一度,北京的MAH B证(持有人委托生产药品,也即持有药品批准文号和相关知识产权)企业数量排名曾是全国第一,如今已成第四,排名在江苏、广东、浙江之后。这种“掉队”让北京的相关园区有些着急。政策制定者深知“区域的政策鼓励力度和B证数量增长成正比”,因此,在政策突破上想追回第一的地位。
10月底,位于中关村的中国药谷·火炬国康产业园开园,计划成为北京第一个MAH总部产业基地,围绕MAH主体,强调注册申报的便捷性、快速落地政策红利,并在周边匹配CDMO、市场营销与咨询、投融资等上下游企业。在该园相关负责人看来,正是对独特定位的重新找回,在较冷的市场环境下,园区还能有20多个招商项目在洽谈。
在上海、北京等一线城市之外,对于长三角一个并不靠海的三线地级市城区的医药园来说,比起沿海的外贸城市受的冲击,该地“还有点闲钱”;当行情不好时,药企们估值都不会大涨,所以该地反而有了一些接触好项目的机会,“以前他们(药企)只看上海、苏州,连南京都不考虑,完全不‘鸟’我们。现在我们也终于可以稍微挑挑拣拣了”,此时“在洽谈企业的不下7家”。
此前,在这个小城区里,医药招商团队有70多人,每周轮流讲课、每年考评;早年就开始大胆投资项目,今年实现了部分退出,所以“腾出了钱再做转投”。
如今,医药产业越来越重视“轻”的知识产权开发、而非“重”的生产与流通。尽管依旧受到地方固定资产投资考核的掣肘,该园区的招商思路已经越来越清晰:在支付能力有限的国内环境下,招商时考量一家企业是否有成为MAH的潜力、产品是否有海外市场最重要。为此该地积极与本地以及周边的技术交易产权中心保持密切合作。
而在上文提到的一个北方地区,除了新园区深陷一级开发阶段的困境,在一位从业者看来,市里的其他园区也处在发展的瓶颈:当地本已有了某医药细分领域的产业基础、有很好的医疗和高校资源,也有几家大的存量企业,且毗邻全国医药园区发展的头部地区,发展条件相当不错。但主政者似乎没有想清楚发展的思路,看上去并没有选择在这些条件基础上发展,“有些缘木求鱼”。
在招商方面,该地也还陷在算短期经济账的思维中,且投资方面非常保守,“母基金宣称有几千亿,实际上一年可能就投一两个项目”。
这似乎能代表更多地方园区的发展状况。在该从业者看来,即便园区完成建设、整体经济状况转暖,招商情况也不会太好,“鱼少池塘多,企业要么求服务,要么求投资求钱,两样都没有,人家凭什么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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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冬下的必选题:做“投资者”还是“服务者”
对于医药园区招商来说,“服务”和“投资”,二者至少有其一,才能招来企业。若有服务,企业可以获得上下游产业链、政策补贴、注册申报、投融资环境等良好的发展配套,而地方政府需要做的是找到独特的发展定位,付出长期的耕耘和培养,让地方医药发展的生态越来越好;若有投资,企业可以拿到一笔现金流,地方以企业发展后的投资回报。
对大部分地方来说,发展医药健康产业是一种产业升级。无论以何种方式招来药企入驻,地方能够得到的都是低固定资产、绿色成本换来的高税收和人才,只是回报周期可能会比别的产业长一些。如果要从开始做环境培育、提升服务质量开始算起,回报周期就更长了。
因此,比起“培育和服务”,许多地方反将“投资数额”作为招商的第一条件。毕竟这是最省事的办法,并且珠玉在前:从2017年开始,张江高科的投资收益就已超过主营业务收益;合肥和重庆都可称是政府招商的示范区。
但一切都有前提:在转型“科技投行” 、再转型LP之前,张江高科已有十几年的园区服务经验,能够通过物业、租金等业务实现自我输血;合肥等地有30%-50%的容错机制,政府基金敢投,不必担心投资失误后的处罚或追责。
而在业内看来,许多地方医药园区的“投资”并不明智:没有做好服务的先决条件,投资显得本末倒置,更像一种“收割”行为。
一度,各地拿更优厚的投资条件“挖”企业,而一批因各种优惠条件从苏州出走的企业,最后又回到了苏州——但若有当地背景的基金在企业中占了太大的比例,业内人士认为,这会造成许多问题。
比如,一些地方的财政问题,导致资金兑现的时间、甚至能否兑现并不能百分百保证;地方基金一定会要求企业在当地发展,若企业寻求多地多元化发展会被当作“白眼狼”;比如退出或不退出并不能全由企业和其他投资人说了算;比如想要到境外上市的话决策流程会相当长。
地方基金固然在创新药发展早期起到了重要作用,但行业人士认为,这也使本应单纯的市场行为,在一定程度上演化为有不确定因素的存在。而这会影响到其他投资人的积极性,因此整体投资环境将趋于谨慎和保守,而这又将导致行业更需要地方基金的补足,形成不良循环。
更何况,比起长期而又稳定的服务环境培育,投资能力是极不确定的事情:无论大环境多差,园区能给企业的人才、税收优惠补贴等服务条件其实是不会下调的,但地方的投资能力,总是变化莫测。有的地区高喊口号,每来一家投上亿元。经验丰富的业内人士推断,这说明了当地对自身条件的不自信,并且按照目前的状况,这些承诺到最后“可能难以兑现”。
在通缩环境下,全球的资金池水位都在下降,地方园区的服务体系建设短板开始显露。当园区载体投资者多、服务者少,急功近利的作风也将传导给企业,“惯”出了一批也想“收割”地方投资的药企。
最终,当服务生态这个最重要的谈判条件缺位时,招商就变成了一场只知道伸手要钱的拙劣游戏:不够优秀的企业融资渠道少,地方基金几乎成为唯一的选择;没有服务生态的地方,只能应允高价,但实际上难以兑现。
“最后一拍两散,倒霉的是接盘者”,以及徒劳浪费了的时间与资源。没有踏实建设服务环境基础,当地产业升级成空谈。而有希望的初创企业,“只会在服务生态完整的地区发展”。
有行业人士称,也许地方“退一步”的时候到了:谨记自己服务者的身份,谨慎做投资者,投资这种事情,更多交给能承受高风险、有专业管理能力的投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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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多园区吗?
就像我们实际上不需要这么多biotech,寒冬也是“去泡沫”的过程,那么,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多医药产业园区吗?
有行业人士指出,相较于有限的潜在MAH持有人数量,全国上千个医药园区中,有过半是冗余的。空置的园区,也许就是创新药行业泡沫的肉眼可见的显现。
医药行业的高门槛,不是筑起高楼就可以比肩。“很多地方觉得,花一笔钱建个园区、弄个编制、买一堆设备、做公共技术平台,就已经是很愿意支持企业们、很努力了。”有从业者提到,“但是对不起,医药,尤其是生物医药产业,和传统产业的玩法就是不一样。”
最直接的体现是,当企业有意愿洽谈,当地招商局长究竟能不能和企业家“聊到一块去”?当企业提出想建厂,招商局长会满口承诺,还是能依据企业的实际需求,敢说一句“没必要”,并组织和当地已有的药企共享厂房?
“算经济账,很难算。”一位地方招商人员坦言,“让你以三五年为限算平衡账,租金成本、装修成本、拆改成本都要算进去,将来企业交的税,留存地方的贡献必须覆盖园区给的支持。这怎么算?”
“一个新药企业也许10年以后才能产业化,产业化了也不一定就能成功。不能光盯着税收、盯着经济效益,人才和专利在,不能把眼光放得这么短。”这位业内人士继续“吐槽”:“老想摘果子,你能摘别人也能摘,政策跟不上,人家凭什么这么容易让你来摘?”
该人员称非常羡慕一些地方,以引进的人才和专利数量来考核入驻企业,以决定每年的租金和税收优惠,“这是符合行业发展的规律的做法”。
还有从业者表示,园区没有定位,根据领导泛泛的要求来招商,其实完成这样的工作指标并不难。但他知道,这样做对园区未来发展并无益处,“形成不了产业效应,没有独特的优势,只能是一盘散沙。”
诚然,作为政策落地的直接执行者之一,地方园区在中国生物医药行业发展大浪中起到过不可磨灭的作用,张江和苏州这两个地方某种程度上成了创新药的代名词。
但如今我们重新审视这个行业的“推手”,认知、定位、政策、资金、人才、服务……发展一个医药园区需要的条件极多,当配套达不到要求时,土地和楼宇厂房们便只是巨型叠叠高,费力搭起,再随意废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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